《歲月碎裂的聲音》

　　張杰 著

　　知識出版社出版

　　張杰是個不合時宜的人。無論于他黃河岸邊的老家，還是他后來流浪的城市。

　　張杰是個以夢為馬的人。一匹童話里的木馬，或類似唐吉訶德那樣的坐騎。他愛上的東西太多，由此衍生了無數(shù)的責(zé)任、意義、承諾、榮譽(yù)感和使命感，使得他生命的行李過重。同時，他愛的東西太特殊，在傳說中和史書上都太顯赫、太有尊嚴(yán)和光環(huán)，這增加了他的生存幻覺。

　　其實，這些常人眼里的“荒誕”，都是純粹藝術(shù)家的典型特征。換一棟時空，比如19世紀(jì)的俄羅斯莊園，文藝復(fù)興和啟蒙時代的歐洲沙龍，甚至上世紀(jì)80年代理想主義的中國，張杰會如魚得水，如燕穿梭。

　　張杰寫過一篇《植物》，我覺得作為他的自畫像是很合適的。

　　“我至今清晰記得一種類似高粱的高桿作物，它們被種植在密密而低矮的大豆或爬行植物中間，看上去更像是一種田野守護(hù)者。而這是一些幾乎沒有任何食用價值的作物……它們高傲地站在那些低矮的爬行植物中，是田間最后的勝利者和惟一靠尊嚴(yán)活著的族群。我在詞典里沒有找到它們的名字?！?/p>

　　這種英雄主義式的悲情，是張杰胸腔里的手風(fēng)琴發(fā)出的。我見過他描述的這種植物，紅色的籽粒，美艷驚人卻泛著苦難的光澤，高高瘦瘦的身桿，很像唐吉訶德。整體上說，那是一種氣質(zhì)孤獨、高尚而瀕臨絕跡的植物。

　　不僅農(nóng)民不種了，甚至還用農(nóng)藥來對付它。因為它太不實用。

　　我一直想，若張杰不癡愛文學(xué)，或愛上卻不獻(xiàn)身，會怎樣？會過一種怎樣的生活？

　　其實，我很希望他開一家唱片店或樂器行，小小的，不賠不賺的那種，在一條隱蔽的巷子里，很靜，很深，門口或屋后有棵大樹，樹上有鳥。這樣，我會常在一個懶洋洋的午后或傍晚去找他，聽他新刻的唱片，聽他語焉不詳?shù)剜洁焓裁础蚁?，我該是步行或蹬輛破自行車去。

　　這個城不能太大，不能大到讓朋友在街上永無撞懷的可能，不能大到讓人輕易地失蹤和杳無音信。這個城應(yīng)有這樣的特征：空氣柔軟，人群、光影、風(fēng)速緩慢移動，不焦灼，不激烈，且慷慨大度，能收容大量游手好閑和胡思亂想的人，尤其像張杰這樣羞澀而簡單的人，應(yīng)支持他這種人和人生。不應(yīng)太刁難他們，不應(yīng)給其出太多的難題。

　　可惜，心愿落空了。中國沒有這樣的城了。這樣的城太文弱，禁不住鏟車輕輕一推，經(jīng)不起人們發(fā)財夢想的起哄和抗議。同時，張杰也退不回他魯西南的故鄉(xiāng)了，光禿禿的村莊，在那里，池塘被埋，樹林被伐，到處是尋找人民幣的刀光劍影。沒有詩歌，更沒有音樂，只有貧寒、茫然、牢騷、被剝削的憤怒、唉聲嘆氣和自相殘殺，他會顯得更加突兀、刺眼。在那里，他只會更加哀愁、憂郁，他會像老人一樣，只能聽見自己的咳嗽，整日盯著影子發(fā)呆。

　　他只能不停地走。鄄城，濟(jì)南，廣州……

　　相隔大約10年后，我們在北京見了面。

　　這個城市一點不支持他的活法。像做錯事的小學(xué)生，他羞愧地把音樂和詩歌裝進(jìn)了書包，雙手捂住，然后按報社的吩咐，拿著筆和采訪本天天跑，跑得他都說不清自己在哪里。

　　每當(dāng)他開始為生計奔波并汗流浹背、焦頭爛額的時候，我總有一種印象：時代在非法使用“童工”。

　　張杰有兩個貴族般的嗜好：音樂和詩歌。在我看來，他的音樂天賦高于詩歌。從耳朵到神經(jīng)到心靈，他的音樂器官都是一流的。我有個酷愛古典音樂的朋友，她本人已有很多音樂家知音，但和張杰僅僅聊了一會，即驚訝他的音樂體驗，后來又迷上他私自制作的CD。她說，張杰制作的CD水平遠(yuǎn)超過幾百元一張的市場貨。

　　一個從玉米地逃出來的人，竟然對唱片和器材有這么深的領(lǐng)悟和心得。這不是天才是什么？這不是流亡貴族的基因么？

　　音樂對他有多重要？他居然敢給兒子起名叫巴赫！張巴赫！

　　讓我想想，我是怎么認(rèn)識張巴赫之父的？

　　文學(xué)。是文學(xué)制造的偶然。多年前，我在山東，一位我們共同敬重的作家朋友帶他去我的城市。飯桌上，他掏出一個小包，裝著從黃河岸邊的老家?guī)淼挠驼ā芭老s”，這是我至今懷念的美味。然后就是徹夜長談，那時的夜真長啊，能聊無數(shù)的東西，無數(shù)的遠(yuǎn)方，無數(shù)的人，無窮的時代……那時候，文學(xué)是心靈愛好者之間的密碼，猶如精神通行證，有了它，彼此交往上可省略很多東西。我們就這樣省略了很多東西，直接成了朋友。那種即使多年未遇也不覺得遠(yuǎn)離的朋友。

　　我一直覺得，像張杰這樣容易迷路的人，不該居住在大城市，甚至不該是城市。他應(yīng)該住在一個溫柔的小地方?？扇缃竦闹袊?，連村莊都消滅了溫柔，都被粗野和狂熱所占領(lǐng)，他該去哪兒呢？

　　他屬于“小”，即經(jīng)濟(jì)學(xué)家舒馬赫贊美的那種“小即美”的小。他是一個熱愛細(xì)微的人，一個內(nèi)心有明珠、不宜曝曬、需要幽閉的人，像蚌，像螢蟲。可這樣的物種，越來越少，供之躲藏的河塘和草叢都蒸發(fā)了。

　　他只有上岸。向“大”屈服，在“大”里尋找角落和洞穴。

　　精神上，張杰有三個身份：音樂狂、作家或詩人、基督徒。這三個身份都和信仰有關(guān)，都被他提升到了和生命等值的層面。通常，一個人有其一就夠受的了，即足以和人群拉開距離，顯得孤單和怪異。他居然有仨，真讓人羨慕又同情。這意味著，他要同時聽從這三個領(lǐng)域的召喚和指令，既享受她們，又服侍她們，遵循她們的原則和尺度，聽從她們的吩咐和調(diào)遣……

　　這注定了他活不輕松。他的心路全是幽徑、叢林和峽谷。雖然美，但障礙多，體力消耗大。

　　我最羨慕的是他第一個身份。第二個身份，我本人兼有，所以不怎么看重。但第二個身份害了我，因為張杰要出書了，張杰吩咐我為他的書寫點什么。我就想，我要是不會寫東西就好了。我已好久不寫東西了，尤其序或評之類，我壓根不會寫。

　　但這是必須的，是來自友情的指令。

　　這本書里，我最愛讀的是他的鄉(xiāng)村紀(jì)事，尤其和他兒子有關(guān)的事。讀的時候，我總想笑，又總想哭，總?cè)滩蛔∧畛雎晛怼?/p>

　　“回到小縣城里找一個地方吃飯，把自己灌醉，然后下午去看城西那些尚未盛開的桃花……張巴赫和我的收獲是撿拾了一些剪枝人剪在地下的花枝，回去插在水里，第二天居然開了很多。”（張杰《黃河咫尺桃花》）

　　這對父子是故鄉(xiāng)桃花的唯一審美者。我感動于父子的孤獨和勇氣，大白天，別人都在勞作，他們竟然把自己打扮成知音的模樣，醉醺醺、赤裸裸去拜訪桃花，竟然認(rèn)為花朵比果實重要。這就是詩人，他給了兒子一個春天的儀式，他露骨的好色，不怕被村莊嘲笑。

　　我一直覺得，好的敘事風(fēng)格，無論小說還是散文，都應(yīng)是自由、流暢、松弛的，猶如野外散步，沒有路，即遍地是路了。張杰有許多篇什都做到了這一點，當(dāng)他不對寫作本身提要求的時候，他寫得最好。

　　“在我的經(jīng)驗里，人的地位似乎與所分到的土地的位置相對應(yīng)。小時候家里總是分到一些離村里最遠(yuǎn)的地塊，這除了多花費很多勞動之外，還意味著受歧視的位置——最差的地塊總是等著那些運氣最差的人……那塊地里，我還曾經(jīng)見到過出產(chǎn)過幾十斤重的一株地瓜。被視為村里的奇跡?！保◤埥堋恫煌Ｗ儞Q位置的土地》）

　　簡明、高效、舉重若輕，充滿童年的純真和陽光氣息，充滿宗教的憂郁和正直。在張杰作品中，我最喜愛的即這類無意中包含詩意的寫實和紀(jì)事。

　　我甚至隱約覺得，若有足夠耐心和不被干擾的環(huán)境，張杰或許能寫出像契訶夫那樣的東西。讀《鄄城和黃河之間的村莊》系列時，我就想起了契訶夫的《草原》，它們有相似的氣息。

　　“這個叫做桑莊的村子里的人率先集體做起樹木生意，此前這個村莊周圍曾被桑樹環(huán)抱，村莊因此而得名。周圍的樹木曾在默認(rèn)里被一陣陣蠶食的聲音所吞沒。村莊曾在這種沙沙聲幸福如雨，即使最大的鼾聲也無法穿透厚厚層層的墨黑樹葉……而且我知道，痛苦來自被我們賣掉的樹木和村莊?！?/p>

　　痛苦來自被賣掉的樹木和村莊。

　　其實，這也是張杰退不回去的原因。他只能以逃離的方式親近故鄉(xiāng)，以背叛的姿態(tài)熱愛村莊，熱愛他記憶中的黃河和桃花。

　　“村里一共有四個池塘，轉(zhuǎn)眼間，四個池塘枯了三個，村后、村西和村前的三個先后干涸，村后的那個上面蓋了房子……池塘們好像說好了一樣，一起干枯或走向干枯?！保ā哆@片池塘還剩下什么》）

　　干枯。像說好了一樣，事物一起走向干枯。

　　黃河枯了。鄉(xiāng)村枯了。城市，早已枯了。

　　張杰在干枯的洼里地晃動，像個失業(yè)的青蛙。

　　他依舊在唱、在鳴，那或許叫音樂，叫詩歌，也或許叫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