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健：書法作品節奏問題之議
節奏是音樂的最基本元素，構成了旋律的基本架構，而且節奏本身就具有豐富的表現意義。節奏更是重要的美學概念，宗白華認為“節奏”是中國文化精神的基本象征，它貫通了中國人的民族性格、社會制度、藝術境界乃至文化意識。一切藝術形式的優美、和諧，都與恰當、巧妙地處理節奏緊密相關。因此，對藝術的審美而言，通過直面藝術作品，體驗其形式美感，并把握蘊涵其中的生命節奏，進而把握隱含其中的文化精神才是一個完整的審美欣賞過程。書法藝術凝結了中國文化的精粹，以其意趣高遠展示出瀟灑、靈動的藝術魅力，成為最能體現東方人文精神的藝術。書法藝術的獨特就在于對節奏這一重要的美學范疇的書法化處理。節奏是書法藝術創造的生命活力，如果節奏不對，書法作品就會平淡無味，只是一堆線條和墨色的堆砌而已。
書法的精妙在于一點一畫起伏變化的節奏，合適的節奏帶來的造型效果是書法藝術中氤氳的氣質。或雄渾遒健的節奏感，如顏真卿運筆力沉勢酣、外柔內剛、肥瘦相宜；或狂放激越的節奏感，如張旭的狂草，用筆如驚雷激電，線條變化萬端；或含蓄精蘊的節奏感，如黃山谷沉著的行筆，從容的線條跌宕起伏，一波數折的層峰疊浪。寫出的不同點畫、流淌的不同運筆，決定作品不同的節奏美感。
書法中的行筆轉折，也具有節奏之感。懷素《自敘帖》氣勢磅礴，豪放不拘，是懷素本人開朗、豪邁性格的反射，他揮毫風馳電掣，秋風掃落葉般隨手萬變，筆端如槍尖，運用自如，龍蛇飛舞，書寫過程充滿昂揚激越的節奏美感。該帖結字與章法上強調疏密、斜正、大小、虛實、枯潤的強烈對比，更把節奏感推向了高潮。黃賓虹曾對用筆有過精辟總結：平、圓、留、重、變，分別是指筆力、筆意、筆姿、筆勢和筆趣。
除用筆外，用墨是所謂書法藝術“成于墨”的關鍵要素，用墨的效果也與節奏有著重要的關系。墨色的濃淡、枯濕、虛實，仍是節奏感的重要體現。例如落筆前富墨，落筆時墨氣淋漓，隨之逐漸筆端墨盡、書至枯竭。濃淡與文字內容共同遞進、燥潤相映。墨氣變化濃淡漸變、潤枯交替，節奏感就會自然而生。筆墨對于情感的傳達依靠節奏，筆墨密而急則可傳達出震撼強烈的感覺，如草書；筆墨滿而徐則傳達出氣勢磅礴的感覺，如隸書。
探討書法藝術的節奏，除用筆和用墨之外，結體也是非常重要的一個方面。漢字的結構，是線的運動與組合的各種形式關系，漢字的結構本身是靈活的，但同時線的運動、走向與組合卻又具有一定的規律。孫過庭《書譜》曾言：“至若數畫并施，其形各異；眾點排列，為體五乖。一點成一字之規，一字乃終篇之準。違而不和，犯而不同。”楷書的節奏在于筆鋒的起落位置和相鄰兩筆之間；行草書中的節奏則在于“一氣而成，偶有不連，而血脈不斷”，結字搖曳多姿，極富節奏美感。
書法的另一種結構是作品的整體布局。不同的布局方法，對字形大小、長短、伸縮、起轉承合會有不同的要求，字與字之間貫之以氣，行與行之間疏密搭配，包括布白、落款、鈐印等都構成作品整體的大節奏。書法節奏之于布局，一如音樂節奏之于樂曲結構。書法具有音樂的節奏美，這已成共識。“無聲之音”的比喻自古有之，古人可以聞江聲而悟筆法，今人則有音樂書法的現場創作。書法作品的線條不能平拖直拉，而布局應呈現起伏波動、輕重徐急的節奏變化所帶來的“一波三折”，正如同音樂中的“一唱三嘆”，蕩氣回腸，綿延有致。
書法是通過書寫漢字來抒情達意的，因此其美感與書家情感緊密相聯。“書如其人”的定則規定了無論是用筆、用墨還是結體、布局帶來的節奏美感，所有這些外顯表現其實都基于書寫者的真情實感。王羲之《蘭亭序》筆墨溫文爾雅，節奏清新活潑，給人感覺輕松明快，必定是心曠神怡、徐徐流出的情緒；而奔放不羈、縱橫千里的《古詩四帖》的創作心境，也一定是張旭情感洶涌澎湃的激情所發。書法創作如果沒有感情鋪墊，也就無節奏可言了。藝術創作與生命體之間的同構，不同的書家、不同的環境、不同的情感，在書寫過程中形成的節奏也大不同。情感形式、發展趨向影響書法書寫的節奏，因此作品也產生不同的形態。孫過庭在《書譜》里直言：“達其情性，形其哀樂。”書法藝術從古至今一直被人們視作能寄托強烈情感的載體之一，甚至和書寫者的思想品格聯系在一起。
另外，對節奏的把控、在作品中的外顯，也與書家當時、當地的精神狀況有關。晚明書家王鐸是精神狀況影響書法創作的典型代表。他在政治上的苦悶心理以及降清之后孤獨無助的矛盾心態，引發其用書法創作來抒發苦悶思想感情的欲望，他將積下的無限悔恨根植內心中，憂郁、痛苦的情緒貫穿了他后期的書法作品，從“獨尊羲獻”到放棄恪守王家法則，從極力尋求個性解放到無所顧忌，筆端卻更理性、收斂，充分體現出內心的矛盾與焦灼。
總之，節奏賦予書法藝術以活力，節奏的美感溝通書家與欣賞者。書法所創造的漢字形式感，不僅呈現給人們更美的文字，而且在形象背后，蘊涵著深層次的情感，對情感有節奏地抒發則構成了書法藝術無窮的美感。學者型書家會自覺地追求書法的節奏美感，將蘊涵了豐富的文化內涵、學識、人格的精神氣質貫穿在紙筆之間，充溢著對文化的思考。這種書寫，既是形式美的生動體現，亦是人文美的高度凝聚。藝術家不同的“運心”，會形成不同的節奏韻律形式，這也是書法作品千差萬別的風格類型的緣由。無論是篆書、隸書、楷書，還是行書、草書的創作，都要求在視覺的空間形式中融入一定的節奏和韻律，使藝術家的情感和審美意趣更加流暢地表現出來，書法藝術的節奏感所蘊含的審美愉悅才會呈現出多層次且超越技巧的特征，同時也能將最高的審美指向筆墨之外的意致和余韻。
（編輯：單鳴）